日本核危機之后，中國核電產(chǎn)業(yè)何去何從成為各方矚目焦點。3月25日，全國政協(xié)經(jīng)濟委員會副主任委員、國家能源委員會專家咨詢委員會主任張國寶接受了《財經(jīng)》記者專訪。

      自1999年9月?lián)螄野l(fā)展計劃委員會副主任開始，張國寶主管能源工作逾11年，并于2008年3月出任國家能源局首任局長。今年1月，張國寶從國家發(fā)改委卸任。

      日本福島核泄漏發(fā)生之初，張國寶正在浙江三門核電站考察。3月14日，他與中核集團、國家核電技術公司、三門核電有限公司有關負責人對日本福島核電事故成因、堆型、處置及我國核電裝置安全性進行了分析，并向中央有關領導報送了分析報告。報告最后的結論是：只要技術先進，9級強震下核電站也有安全保障，中國不能因日本的老舊機組出問題就在發(fā)展核電上因噎廢食。

      在向《財經(jīng)》記者介紹這次分析會時，張國寶特別指出，三門核電副總經(jīng)理繆亞民曾作為國際核電協(xié)會(WANO)檢查組副組長在福島檢查一個月，有福島核電站全套圖紙。

      3月23日，國家能源委員會專家咨詢委員會召集專題會議討論福島核危機。20余位與會專家達成如下共識：第一，事故原因首先是罕見天災；第二，出事設備過于老化、存在安全設計缺陷；第三，日方在事故處置中出現(xiàn)失誤；第四，中國的在役核電站技術比出事的福島核電機組已大大改進，新的在建核電站更是采用了非能動的設計思路，安全性是有保證的。

      張國寶認為，國務院3月16日出臺的四項決定非常及時，事實上中國歷屆中央政府都強調(diào)，核安全是核工業(yè)的靈魂，這是十分正確的。中國核電起步不晚，但至今只有13臺機組投入運營，其中一個原因就是中央對發(fā)展核電一直十分謹慎。但與此同時，在確保安全的基礎上高效發(fā)展核電，也是中央的既定方針。既要安全，也要發(fā)展，兩者不可偏廢。

      確保安全，高效發(fā)展

      《財經(jīng)》：3月16日國務院常務會議要求抓緊編制核安全規(guī)劃，調(diào)整完善核電發(fā)展中長期規(guī)劃，核安全規(guī)劃批準前，暫停審批核電項目包括開展前期工作的項目，這是不是可以理解為，假如核安全規(guī)劃不出來，產(chǎn)業(yè)發(fā)展規(guī)劃也得等著？

      張國寶：制定核安全規(guī)劃的任務在福島核事故前就布置了，國務院還發(fā)了個紀要。原來是由國家能源局負責，現(xiàn)在任務交給了國家核安全局，但國家能源局繼續(xù)制定核電安全規(guī)劃。核安全規(guī)劃到底做多大、涵蓋什么內(nèi)容，涉及方方面面，很復雜。規(guī)劃出來之后，還要征求能源局意見、發(fā)改委意見、其他部門的意見，各個部門看法是不是一致？還要上國務院辦公會，把這一套流程走完，我估計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中長期規(guī)劃報到國務院已經(jīng)快一年了，當時中央領導就提出要制定核安全規(guī)劃，等核安全規(guī)劃出來以后，中長期規(guī)劃才能定。

      《財經(jīng)》：全國有六臺核電機組已經(jīng)拿到了開工許可證，但尚未開工，現(xiàn)在這六臺機組是否會受影響？

      張國寶：會受影響。比如說原來紅沿河的5號、6號機，原計劃今年一季度至少開工其中一臺，但現(xiàn)在看起來停了。2010年開工建設了十臺機組，原計劃今年要再開工八臺到十臺，但現(xiàn)在看來，已經(jīng)批過的這六臺也得踏步走了。

      《財經(jīng)》：另外14臺已經(jīng)拿到了“路條”（批準進入前期工作）的機組，是不是也得停下來了？

      張國寶：也得等安全規(guī)劃工作完了以后才能繼續(xù)。

      《財經(jīng)》：再怎么說，已經(jīng)開工的28臺不會受影響吧？

      張國寶：從目前國務院四項決定來看，應該是在檢查的過程當中，加強安全，沒有顛覆性意見的話，這28臺應該是繼續(xù)的。如有安全問題，則須由職能部門重新審議。

      《財經(jīng)》：有一種意見認為，暫停新建的影響不大，因為即使把已開工的28臺機組建完，也要好幾年。

      張國寶：這種觀點不一定確切。核電站建設周期在五年左右，今年不開工，第六個年頭就沒有核電投產(chǎn)。另外這幾年為促進核電產(chǎn)業(yè)，投入了300多億元以形成設備制造能力，停下來對設備制造企業(yè)的影響也是很大的。

      《財經(jīng)》：為什么我們每年都要有核電投產(chǎn)？

      張國寶：核電裝機量占發(fā)電裝機總量的比例，世界平均水平是16％。中國到2010年末，發(fā)電裝機總量9.5億千瓦，投入運營的核電裝機量1080萬千瓦，比例只有1.14％，發(fā)電量只占1.9%?，F(xiàn)在全世界有443臺核電機組在運行，美國104臺、法國58臺、日本54臺，中國才13臺。中國的核電不是多了，而是少了，所以對煤炭的依賴才這么高。

      《財經(jīng)》：國務院針對核電作出了四項決定，如何理解這四項決定的基調(diào)？

      張國寶：我認為基調(diào)就是重視安全，這是中央歷來的態(tài)度，就是把核安全放在核文化的首位，這個觀點我覺得是十分正確的，其實歷屆政府都強調(diào)，核安全是整個核工業(yè)的靈魂和核心。中國核電在起步階段就碰上了1979年的三里島事故，接著又是1986年的切爾諾貝利事故，這兩起核事故在中國的核電建設進程中影響是非常大的。

      要不要搞核電，要搞多快，國內(nèi)一直存在不同的認識。“十五”計劃使用的措辭是適度發(fā)展核電。什么叫適度？有人解釋說，就是把已經(jīng)在建的干完。當時在建的核電機組只有四臺。所以如果田灣核電站不拖期，按原計劃在2004年投產(chǎn)的話，那么從2005年到2009年，長達五年的時間里，中國就沒有新的核電站投產(chǎn)。

      “十一五”期間，核電發(fā)展方針調(diào)整為“積極發(fā)展”，共開工建設了29臺機組，其中兩臺已于去年底投產(chǎn)。中國的核電裝機量，投產(chǎn)的加上在建的，突破了4000萬千瓦。

      “十二五”規(guī)劃確定的方針是“在確保安全的基礎上高效發(fā)展”。但是剛剛公布就遇上了日本的核事故，這對中國核電下一步的發(fā)展肯定是有影響的，在原來的基礎上，肯定要緩一緩。但是，安全是為了發(fā)展，兩者不可偏廢，我們不能因日本的老舊機組出問題就在發(fā)展核電上因噎廢食。

      核電審批是否過多過快

      《財經(jīng)》：現(xiàn)在國內(nèi)輿論普遍擔心，過去五年中國核電項目審批是否過多過快？同時在建28臺機組，在建規(guī)模占全世界的40％，會不會有安全隱患？

      張國寶：任何國家的核電建設都是一個從無到有、從少到多的過程。你看看其他國家核電發(fā)展的歷史，美國104臺核電機組，上世紀的70年代到80年代是它的建設高峰，最多的時候，一年同時在建的核電反應堆有61個。法國一共有58個反應堆，它的建設高峰期是上世紀80年代，最多的一年，同時在建28臺機組。

      那么，美國人、法國人30年前能做到的事情，為什么我們就不能做呢？我們對自己就那么沒有信心嗎？我覺得我們對自己沒有一個正確的認識，很多人還停留在過去的記憶中，認為中國還很落后，在心靈深處認為中國人一定不如西方人，其實我們在很多領域已經(jīng)實現(xiàn)趕超了。對中國國力做出正確判斷，這對領導人尤為重要。

      《財經(jīng)》：很多人都擔心，我們的核電人才是非常有限的，建設規(guī)模這么大，有限的人才一下子被稀釋掉了，而核電站的安全要求、技術要求又非常高，人才方面有隱患嗎？

      張國寶：“十一五”之前，我們已經(jīng)注意到了核電人才的培養(yǎng)，我曾跟上海交大的馬德秀書記專門討論過，從大學工科二年級學生當中，不管原來是哪個專業(yè)的，在自愿基礎上，允許轉到核電專業(yè)來。我們現(xiàn)在至少有六所大學有核電專業(yè)，這些年已經(jīng)培養(yǎng)出了一大批人。

      在核電企業(yè)和科研院所，幾年前就已經(jīng)開始雙倍配人，比如說一個控制室里6個人值班就行了，但是我們一般都按12個人配，就是為了培養(yǎng)人才。類似的措施，好多年以前我們就開始實施了。

      《財經(jīng)》：還有一個比較普遍的擔心，因為要走相關程序，一般來講核電站從申請立項到拿到開工許可證要五六年時間，但是過去五年中，有的核電站三年甚至更短時間就獲批了。在核電項目審批中存不存在這種情況，比如說這個項目本來沒打算批，但是因為省長、書記掛帥跑項目，或者因為別的什么原因，這個項目就被放行了？

      張國寶：核電站的審批非常嚴格，不是哪一個人就能說了算的。除了國家能源局和發(fā)改委的審批，國家核安全局、環(huán)保部、國土資源部、國家海洋局、水利部都要出具證明。這么多環(huán)節(jié)，你要想都買通了，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就算一個部門之內(nèi)，也不是一個人說了就能算的。

      以國家能源局為例，處長、司長到局長，哪個環(huán)節(jié)做哪些工作，都有嚴格的規(guī)范，從來沒有哪個項目，是我張國寶說批就能批的。我可以負責任地說，國家能源局審批的核電項目中，沒有一個是你剛才說的那種情況。

      二代、三代不是非此即彼

      《財經(jīng)》：現(xiàn)在核電技術路線的選擇上，二代加和三代技術，還有三代技術中的AP1000和EPR，爭論還是比較多，您的看法是什么？

      張國寶：首先， 不管是三代還是二代加，都是壓水堆，區(qū)別在能動還是非能動。三代技術是1979年三里島事故以后，美國人研發(fā)的。什么叫非能動，就是外界沒有動力，也能夠自己保護自己。AP1000的設計標準，是事故發(fā)生72小時之內(nèi)，反應堆可以自行處理事故，不會發(fā)生堆芯熔化，這些技術是二代所沒有的，確實提高了安全性。

      至于今后是不是都采用AP1000，還是說可以再上一些二代加，這一直有爭議。我們之所以決定引進三代，就是希望發(fā)揮后發(fā)優(yōu)勢，站在一個高起點上往前發(fā)展。這是一個民主決策的過程，不是哪個領導人的意見。當時全國的專家都集中到北京封閉投票，不是簡單的無記名投票，而是每個人都寫出自己的意見，并且簽名備案，最后絕大多數(shù)專家贊成引進AP1000。

      但是，AP1000需要經(jīng)過實踐檢驗后才能大規(guī)模鋪開。過去兩年，我們在浙江三門和山東海陽開建了四臺AP1000機組，三門1號機組將在2013年底或2014年初并網(wǎng)發(fā)電。按有關規(guī)定，核電站試運行一年之后，向國家核安全局提交《最終安全分析報告》和《裝料前環(huán)境影響評價報告》，通過之后，核安全局發(fā)放運行許可，同時發(fā)改委能源局組織國家驗收，待全部通過后，核電站才可投入正式運營。

      這是不是說，2015年之前，中國就不建核電站了？顯然不是。所以還需要上一些二代加機組。我國的二代加是基于M310技術的改進型機組，M310在全世界有近80臺在運營，這個畢竟是經(jīng)過多年運營后證明過的技術，安全性和經(jīng)濟性都有保障。

      《財經(jīng)》：有些人批評說二代加上得太多，五年上了26臺，浪費了寶貴的廠址資源，是這樣嗎？

      張國寶：廠址不是問題。中國已勘察過的可建核電站的廠址，建設容量在2.4億千瓦左右，現(xiàn)在投產(chǎn)加在建的，一共4177萬千瓦。三代最好，二代加都別上，有不少人不同意這種觀點？人家也可以說三代不好，畢竟你還沒有拿出來一個完整的三代核電站。

      《財經(jīng)》：引進 AP1000既然是中央的決策，為什么后來又要引進EPR？

      張國寶：因為法國鍥而不舍地作工作，國家在外交層面上需要平衡。法國人過去在核電技術上幫了我們很多，所以也要照顧法國一下，而且法國的EPR也是三代，只是走了不同的技術路線。

      《財經(jīng)》：AP1000為什么在中國第一個用，這是美國的技術，為什么美國不首先使用？

      張國寶：美國電力需求的增長率沒有中國那么高，而且實際上美國也批準了，今年2月底，奧巴馬宣布在美國南部開工一個AP1000核電站，此前北卡羅萊納州已經(jīng)開工了一個AP1000機組。

      《財經(jīng)》：但是美國是在中國開工一年多之后才開工，美國是不是把中國當成了技術試驗場？

      張國寶：因為中國是第一個建的，試驗場也可以這么說。但是反過來看，我們?yōu)槭裁床荒茏プ∵@個機遇，發(fā)揮后發(fā)優(yōu)勢掌握三代核電技術呢？如果美國人不轉讓技術則另講，既然他們愿意轉讓，那何樂而不為呢？根據(jù)雙方協(xié)議，如果中方能做出140萬千瓦的機組，那知識產(chǎn)權就是中方的了。這點比法國人要優(yōu)惠得多。

      《財經(jīng)》：引進AP1000是不是打擊了中國已有的核電技術隊伍，有些專家說，中國現(xiàn)有的核電二代加技術已經(jīng)很成熟了，本來可以在此基礎上向三代升級的，是這樣嗎？

      張國寶：關鍵是我們自己開發(fā)的堆型沒有取得核安全局的許可證。另一方面，有機會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實現(xiàn)跨越式發(fā)展，為什么不這么做呢？為什么非要從零開始呢？而且，已經(jīng)掌握的知識怎么會沒有了呢？沒有那些知識，怎么去消化吸收引進的技術？英雄一定會有用武之地的。

      “國核技”的角色

      《財經(jīng)》：中國在決定引進AP1000后，國務院又成立國家核電技術公司（下稱國核技）作為三代技術自主化的主體。是否因為中核集團和中廣核集團抵制AP1000，才不得不成立國核技？

      張國寶：國核技是合資公司，國家控股，中電投、中核、中廣核都是股東。之所以成立國核技，是國家考慮到中廣核一直在用法國人的技術，主要精力放在那里，中核集團又搞了CNP1000，并在建設田灣核電站，田灣是俄羅斯的技術，由中核來接AP1000的話，美方、俄方都有所擔心。所以，國核技的成立，關鍵是中核、中廣核有別的業(yè)務，而不是什么抵制。

      《財經(jīng)》：國核技既無技術背景，又無工程背景，能否擔起三代技術自主化的重任？

      張國寶：第一，AP1000是非能動技術路線，和二代技術的能動路線完全不同。無論誰擔綱，都需要重新學習。

      第二，國核技的人員不是白丁，他們都是有核電背景的，包括董事長王炳華在內(nèi)，很多人都是從中核、中廣核過來的。至于工程背景，國核技不是業(yè)主，業(yè)主還是那三家——中核、中廣核、中電投，國核技只是消化吸收并轉讓三代技術，同時與美國西屋、紹公司一道負責核島部分的工程。

      《財經(jīng)》：有人對國核技收取技術轉讓費不滿，說它買技術花的是國家的錢，為什么還要賺同行的錢？

      張國寶：那你說怎么辦？白拿？人家就是翻譯也是有自己的勞動在里面啊，更不用說消化吸收所付出的辛苦了！況且中核、中廣核、中電投在國核技也都有股份。

      《財經(jīng)》：國核技將來會往哪個方向發(fā)展？

      張國寶：他們想法很多，有自己當業(yè)主的打算，但我們希望他們把精力放在技術開發(fā)上，消化吸收三代技術并實現(xiàn)自主開發(fā)，這是16個國家科技重大專項之一，是國家交給國核技的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