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公眾號: 至樂齋主人(yx13603061102) 發(fā)布日期:2021-03-26
鋪開大海寫詩篇
——追憶與我國第一艘核潛艇總設計師彭士祿院士的交流往事
2021年3月22日,得知彭老仙逝,享年96歲。我雖然已有心理準備,但還是覺得有一些突然。就在前幾天,彭老的兒子彭浩給我發(fā)微信,醫(yī)院于3月14日就發(fā)了病危通知。我們倆通了電話,他又講了一些醫(yī)生搶救的情況,醫(yī)生說也就是這幾天的大限了。彭老生前囑托三件事情:喪事從簡;不保留骨灰,海葬;骨灰撒在他多年工作過的地方葫蘆島海域。
晚上,我回顧與彭老交往的一些情景,心里犯起陣陣的酸楚。南粵大地雖然已經(jīng)春草依依,北國之風還是夾帶著陣陣寒意,彭老的離世,更使我感覺到這寒意侵入肌骨。我想起五年前自己父親去世的情景,那種痛楚的感覺是一樣的。長輩的去世,留給活著的人,除了深深的思念,還有更為可貴的精神財富,這就是他們在世時表現(xiàn)出的風范。我坐在電腦前,把與彭老交往的記錄調出來,那一行行簡略的文字,在我面前呈現(xiàn)的則是一幅幅值得永遠珍藏的人生畫圖。我把這些片斷寫出來,告慰彭老的在天之靈,寄托我的哀思,同時也以這種方式追思他的品行與風范。
興城之行:第一次近距離接觸彭老
我與彭老初識于1992年,那時我剛剛調入中國核工業(yè)總公司(現(xiàn)在的中國核工業(yè)集團公司)辦公廳工作。當時,中核總科技委的“三老”——王淦昌、姜圣階和彭士祿,是我們這些初入職場的小青年心目中的“男神”。我在未見到他們本人的時候,心里想像過他們到底長什么樣、是什么樣的人,究竟是不是像我上大學時從資料上感受到的那種“科學神人”。由于我在辦公廳秘書處工作,職責就是為領導和科學家們服務,因此才有“近水樓臺先得月”之便,與他們有一些近距離的接觸。與他們接觸得多了,“失望”就產(chǎn)生了,原來他們只是幾位進入古稀之年的老人,說話慢悠悠,走路慢吞吞,平易近人得不成樣子??傊麄冊谖覀兠媲?,就是我們熟悉的幾位長輩,沒有一絲一毫的大科學家、大領導的“架子”。
以上是我與彭老等幾位大科學家的表面接觸,比較近距離交往的一次,是1992年7月的遼寧省興城之行。那一年,有一位曾經(jīng)在核工業(yè)部工作過的同志在遼寧省科委任職,經(jīng)省領導同意,科委舉辦了一次“遼寧省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專家座談會”,一方面就遼寧省的科技發(fā)展聽取專家的意見,另一方面也是利用興城近海、七月氣候宜人的自然環(huán)境,讓這些核工業(yè)領域的老專家們休息幾天??莆倪@位同志在座談會開場白中就是這么講的,一位副省長在講話中也表達了這樣的心意。我記得邀請的專家有六、七位,其中有王淦昌和彭士祿兩位科學家。中核總紀檢組長閔耀中先生也是受邀專家,我作為閔老的秘書有幸參加了那次活動。彭老在發(fā)言中,講了一位商界人士表達了對中國北方興建核電站的意向,承諾在貸款等方面提供優(yōu)惠或擔保。彭老的發(fā)言,引發(fā)了與會者的極大興趣,專家們圍繞這個話題討論了很長時間,我記憶中似乎掀起一個小高潮。我之所以對彭老那次發(fā)言印象深刻,是因為我于1988年參加工作后的第二年,第一次出差就是去遼寧大連參加瓦房店核電站(現(xiàn)在的紅沿河核電站)選址的專家論證會,當然希望彭老所說的事情變成現(xiàn)實。
晚飯后,彭老的秘書葉向東同志把王老的秘書王國光同志和我叫到彭老的房間里聊天,那是我第一次與彭老坐得那么近。彭老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抽著煙,面前的茶幾上放著一疊資料,上面是一篇文章的手稿。葉與王兩位兄長都抽煙,與彭老有“共同語言”。國光同志在劃火柴給彭老點煙時,彭老本來低下頭已經(jīng)要接受國光為他點煙了,他又把含在嘴里的煙拿開,歪過頭問我:“老弟,你不抽煙嗎?”我趕緊欠起身來,恭恭敬敬地說:“彭部長,我不抽煙?!币驗榕砝显?jīng)擔任過好幾個工業(yè)部的副部長,因此大家仍然稱呼他“彭部長”,其實,他本人對這個稱呼一點也不以為然,最希望大家把他當作朋友,比如,他當時稱呼我為“老弟”,就是這種心態(tài)的真實反映。他非常享受地吸了一口煙,仰面靠在沙發(fā)的靠背上,笑著說了一句玩笑話:“抽煙喝酒的人朋友多?!蔽覀兟劼牬搜?,都哈哈大笑,向東老兄補了一句:“小殷能喝酒?!彼苍S是以此言為我補補臺,免得我尷尬。其實,我一點也不覺得難為情,反而對彭老更是增添了幾分敬意。
彭老的這個“抽煙喝酒的人朋友多”的論斷,我后來又在不同的場合聽他說過好多次。在現(xiàn)實生活中可能確實如此,兩個彼此陌生的人,見面后互相遞一支煙,可能瞬間就會拉近距離。雖然“君子之交淡如水”,但生活中也不能沒有“煙酒朋友”,否則,生活可能就太無趣了。這大概也是“人以群分”的一個例證吧。彭老的這個玩笑話,給我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我雖然并沒有改變自己不抽煙(在聚會時偶爾玩一支不算)的生活方式,但對于彭老這種豁達隨意的生活態(tài)度,則是非常欣賞,而且也認同他的觀點。我在日記中就找到這樣一條例證:
2000年10月5日
參加三亞市委辦公室重陽節(jié)招待離退休老同志活動……我原以為三亞這個地方喝酒不會太厲害,沒想到能喝酒的人很多,我已經(jīng)領教了好幾次了。酒這個東西,到底是好是壞,真是不可捉摸。我記得彭士祿說過:“抽煙喝酒的人朋友多?!边@句話可能真是有道理。
我們四個人大概聊了一個多小時,為了不影響彭老休息,國光與我就告辭了。向東送我倆出來,對我說:“回北京后,還要你幫一個忙。”我說沒有問題,你只要用得著小弟,就盡管吩咐。我不知道他要我?guī)褪裁疵?,也不便再問?/P>
回到北京的一周之后,有一天向東找到我,手里拿著一份論文手稿,說是彭部長的一篇論文,請我?guī)兔懸粋€摘要,并且翻譯成英文。我一聽是彭老的文章,馬上很恭敬地雙手接過來一看,題目似乎有點眼熟,是講核電站的經(jīng)濟性。我突然想起來了,上周在興城時,在彭老房間的茶幾上看到一疊資料,最上面就是今天這篇文章。向東說是的,彭部長每次出差都會帶著資料,晚上沒有事情時,他就會查閱資料、撰寫論文,幾乎每次都是如此,從來不浪費時間。我聞聽此言,心里更是充滿了對彭老的敬意,問向東什么時候要,他說也不太急,但也不要拖。我說不會拖,爭取兩天內交稿。這天晚上,我把摘要與英文譯稿都弄出來了,第二天輸入電腦并打印后交給向東。他拿到后有點吃驚,說“這么快呀”。我說,彭部長的事情,不敢耽誤,就是不知道及格不及格。他瀏覽了一遍,覺得可以,說“我馬上送彭部長”。下午,向東興沖沖地到我辦公室,說彭部長看后很滿意。我的一顆懸著的心,才算放下來了。
我寫這段往事,不是炫耀自己幫彭老做了一件事情,而是彭老的勤奮和謙虛感動了我。因為我?guī)土艘稽c小忙,無形中把自己與那次興城之行更緊密地聯(lián)系起來了,彭老在我心目中的立體形象也同時樹立起來了,因此印象尤其深刻。他那時也是快古稀之人了,出差都要帶著資料,我那時多么年輕啊,本來是人生大好的年華,但很多時間都白白地浪費過去了。那次興城之行,我感悟出科學家之所以是科學家、普通人之所以是普通人的區(qū)別了。勤能補拙,這個道理誰都懂,但真正能夠做到的、并因此而做出杰出貢獻的人,則是少數(shù)。我后來寫過一句詩“一勤天下無難事”,其中第一次近距離感受到大科學家勤奮治學的經(jīng)歷,是最重要的靈感來源。
酒桌上的“四項基本原則”
彭老留給大家印象深刻的一件事情,就是他的好酒。彭老確實是好酒之人,但他的酒量不大,因此,凡碰到喝酒的場合,尤其是我們這些晚輩,有時候心情非常矛盾。一方面,希望彭老能夠從喝酒的過程中得到快樂;另一方面,又擔心他喝多了、喝醉了,反而對身體造成損害。
彭老是廣東人,生前未住進醫(yī)院之前,每年都會來廣東和深圳,作為大亞灣核電項目的開創(chuàng)者之一,也會去大亞灣核電站住一段時間。我那時在大亞灣核電站工作,接待并照顧彭老也是我的本職工作。有一次喝酒,彭老夫人馬阿姨擔心他喝多,特意要我“作假”,就是在酒中摻點水,以降低酒精度。那一次,我?guī)Я艘黄亢镁疲瑢嵲谑巧岵坏脫剿?,只好采取“半真半假”的方式,前面幾杯倒真酒,后面就倒礦泉水,適當?shù)螏椎尉七M去。我從這個“小動作”中,又感受到彭老的另外一種品格,就是時時處處為他人著想,尊重他人的好意,不聲張、不點破。有一次與幾個來看望他的朋友一起吃飯喝酒,我又用了這一招,彭老當時沒有說什么,散席后,送他回房間時我要攙著他走,他說沒有喝多,自己走,而且說“今天喝的是水”。我當時有點不好意思,彭老說“你們是好意”。后來,隨著彭老年紀的增大和身體的虛弱,這個辦法屢屢使用,彭老也不以為意。
對于喝酒,彭老有一個著名的“四項基本原則”:“敬酒不勸酒,喝酒不站起來,酒桌上說的話不算數(shù),你們喝不了的我全包。”一直以來,大家都是把這四句話當作玩笑話,充其量只是體現(xiàn)彭老個性的一個“段子”。但是,這個“段子”恰恰體現(xiàn)了彭老的人格品行,絕不僅僅是玩笑話。我從彭老的這個“四項基本原則”中,感悟出更深刻的人生哲理。
“敬酒不勸酒”,反映的是沒有功利思想,完全把酒當作一種怡情的手段。中國酒席上的許多悲劇,很多是由于“勸酒”而引起的。為什么要勸酒?無非是兩種目的:一是想讓被敬者喝高興,以此加深雙方的感情;二是有事求于對方,以酒為媒表達自己的需求。實際上,真正的友情或者親情,哪里是靠酒來維系的。
“喝酒不站起來”,反映的是一種平等觀念,沒有誰高誰低的問題,不需要向位高權重者以此表達某種說不出來的心理狀態(tài)。
“酒桌上說的話不算數(shù)”,反映的是一種講究說話場合適宜性的處世之道。本來嘛,喝得醉醺醺的,連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了,在這種情況下答應別人辦什么事,豈不是“酒杯一端,一切好談”的特權腐敗思想嗎?事實上,往往會演一出“輕諾則寡信”的鬧劇。
“你們喝不了的我全包了”,這句話表面上是喝多之后的吹牛皮,因為彭老雖然好酒而酒量不大,但深層次里是一種為他人著想的態(tài)度。我不勸你們,更不灌你們,大家想喝多少喝多少,不用為不能喝酒而有什么不必要的顧慮。這句話傳達的另外一層意思,你們有什么困難,我能夠辦到的一定幫忙。
彭老對酒的質量和知名度毫不介意,親口告訴我什么酒都可以喝,沒有任何講究。2006年9月,他與夫人馬阿姨到大亞灣小住,那時他已經(jīng)坐輪椅了。有一次我去他們的住處探望,帶了一瓶好酒。我偶然看到彭老的輪椅上掛著一個小壺,我托起看了看,隨口問了一句:“這是什么東西?”彭老看著我,笑著說“酒壺”。我又問“裝著什么酒”,他說“二鍋頭”。彭老平時就是這樣,想喝了,就揭開蓋子喝上一口。我用手掂量了一下,感覺里面可能有二兩,摘下來拿到衛(wèi)生間倒掉了,給他灌滿我?guī)淼暮镁?。彭老看著我倒掉了他的酒,連聲說“可惜了,可惜了”。
馬阿姨更是低調得很“離譜”的人,每次見到我,都說總是麻煩我安排吃啊、住喝,心里實在過意不去。她甚至連一天吃五塊錢的伙食都覺得不安,房間有時候放點水果也覺得過意不去。實際上,彭老作為大亞灣核電站的奠基者之一,他們夫婦晚年來這里住一住,正是對核電事業(yè)的關心與牽掛,我們作為后輩,理應照顧好他們的生活。他們夫婦就是這樣的人,從來都害怕給別人添麻煩,任何時候都表現(xiàn)得謙虛低調。他們越是這樣,后輩對他們越是尊重。
講到他們的低調,我講一個插曲。2014年5月,我去湖北隨州參加一個炎帝神農(nóng)故里尋根節(jié)活動。這個活動由炎黃文化研究會主辦,我與原《光明日報》副總編輯、炎黃文化研究會副會長、秘書長魯淳先生打電話聯(lián)系相關事宜,魯老主動與我提起彭老,說他們是同班同學,彭老從來沒有革命家后代的架子,總是那么平易近人。這就是口碑呀!彭老有一次對我說,老革命家蔡暢(他們這些“紅二代”稱呼其為“蔡媽媽”)對他說:“我們的紅色后代中只有你一個是院士,你要好好干?!痹谖业男哪恐?,彭老也一直是一位科學家,我也從來沒有把他與他的顯赫的家庭背景和行政級別聯(lián)系起來,而且他越到晚年,我越認為他就是一位慈祥的老爺爺。我每次接待彭老這樣的老科學家、老前輩,心中總有一種恭敬和虔誠的感覺,這是一種對于科學、科學家和他們?yōu)閲宜鲐暙I的由衷敬仰。
蘇東坡說:“酒,天之美祿。”酒本身沒有什么好壞,全看喝酒的人自己把握,帶著什么目的,以什么樣的世界觀來對待喝酒。我以為,彭老的這個酒桌上的“四項基本原則”,是最好的酒場規(guī)矩,它來源于喝酒,而又超越于喝酒,升華為一種積極健康的人生態(tài)度,這才是反映喝酒的真諦。
晚年的醫(yī)院時光
彭老晚年的最后二十年,基本上離不開輪椅了。他有幾年一直住在深圳,與我住同一個小區(qū),這樣,我就有機會經(jīng)常去看望他。2012年6月30日,我從陽江帶回兩箱新鮮荔枝,就想著送給彭老和另一位長輩嘗嘗鮮。我給彭浩打電話,他說彭老生病了,而且不是什么好病,衛(wèi)生部要求回京醫(yī)治。我當時的心里一驚,可憐彭老86歲的老人了,本來腿腳就已經(jīng)不能走路了,現(xiàn)在又得這么個病,真是屋漏偏逢連陰雨。我請彭浩代我向彭老問安,有機會去北京出差時去看望老人家。自那以后,彭老一直住在醫(yī)院里,我先后三次去看望過。
第一次是2012年7月17日。那天下午,彭浩接我一起去協(xié)和醫(yī)院看望彭老。半個月前,彭老做了手術,發(fā)現(xiàn)是良性的,并不是原來估計的那么惡性的病。我對他說,還留著一瓶好酒,等他出院后去深圳一起喝。彭老說,他現(xiàn)在煙和酒都戒了,自己現(xiàn)在是“小病大養(yǎng)”。我嘴里說“該養(yǎng)就養(yǎng),病養(yǎng)好了就可以回家了”,但心里有一股悲涼,也許那瓶酒真是沒有一起喝的機會了,因為我聽彭浩說,這里許多老干部自打住進來后,就再也沒有出去。
第二次是2013年3月26日。那次,正好我弟弟也來了北京,我們倆先去天安門廣場轉了轉,然后步行去附近的協(xié)和醫(yī)院看望彭老,彭浩在王府井的口上等我們。我弟弟因為第一次拜見彭老,就買了一個花籃,還有從內蒙古帶來的一只烤羊腿和一支肉蓯蓉,作為送給彭老的禮物。彭老看到我們哥倆,很高興,還把我弟弟反復打量,說“你們哥倆長得不像”,我笑著說:“我像我媽一些,他像我爸一些,我們是親兄弟,有假包換。”彭老聽了我的話,開心地笑了。彭老的鼻孔插著管子,有兩個護工護理??吹竭@個樣子,我心里想,彭老可能無法從醫(yī)院出來了。他為國家做出那么大的貢獻,那么高的地位,如今也敗給歲月了。這種必然的結果,給人一種挫敗感和無奈感。
第三次是2015年11月22日。此次正值彭老九十壽誕,我這次來京也有為他祝壽之意。頭天晚上,想著明天要去醫(yī)院看望彭老,不知道該買點什么禮物。打電話問彭浩,他說現(xiàn)在也無法吃東西,只能吃流食,買別的東西也沒有什么意義,你人來就很好了。恭敬不如從命,我就沒有買什么禮物,于是寫了一首《七律·彭士祿院士九十壽誕致禧》詩:
烈士遺孤院士銜,
鋪開大海寫詩篇。
學生要上五門課,
潛艇何須一萬年。
無欲攻關能拍板,
有心冒險去登山。
中華護國抽神劍,
回報阿媽血汗錢。
其中“鋪開大海寫詩篇”一句,主要描寫彭老一生獻給中國的核動力和核潛艇事業(yè)。這一句可以比較好地概括彭老的平生業(yè)績,因此我就把它作為這篇回憶文章的題目。“潛艇何須一萬年”源于彭老親口講的一個故事。毛澤東說“核潛艇,一萬年也要搞出來”,他還寫過一句詞“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彭老鼓勵他的科研攻關團隊:“一萬年太久,我們要只爭朝夕?!彼f完后哈哈大笑,“這兩句都是毛主席說的”?!盎貓蟀屟瑰X”一句,源于彭老講他在蘇聯(lián)學習時,一天的學費是一個農(nóng)村婦女一年的勞動收入。這個事實,成為他刻苦學習的精神動力。
寫完詩,覺得意憂未盡,于是又填了一首《賀新郎·彭士祿院士吟》詞:
海陸豐云暗。
盼紅旗、親人何在,
浩天遙遠。
萬水千山心飛渡,
身陷相思河畔。
夜漫漫、肝腸寸斷。
寶塔巍巍猶召喚,
赴延安、從此酬宏愿。
家國恨,浸弓箭。
摧枯拉朽如席卷。
換人間、刀槍暫歇,
要抽長劍。
原子核中藏神力,
科技全新階段。
莫改姓、周公指點。
回望峨嵋峰頭路,
慶功時、酒滿歡聲亂。
再把盞,漸平淡。
這首詞,基本上概括了彭老的生平。關于“莫改姓、周公指點”一句,來源于一個傳說。1970年7月16日上午,在核潛艇陸上模式堆即將投入滿功率運行之前,周恩來總理主持中央專委會聽取匯報,會議結束后,周總理對彭老說:“你要記住,你姓彭,永遠不要改姓?!标P于那次會議,當時的親歷者、大亞灣核電事業(yè)的另一位開創(chuàng)者之一的昝云龍先生與我談過。2020年1月21日下午,我去深圳市人民醫(yī)院看望住院的昝老,他回憶了那次會議的情況。他當時以科技處處長的身份與會,主要是給大家展示圖表。他還記得當時的座位排列情況,看到周總理臉上有老人斑,心里感覺不是滋味。有文章說,有人問彭老,廣東口音總理聽懂聽不懂?彭老說,如果聽不懂,由老昝補充。昝老說,根本沒有這回事。還有文章說,周總理問葉劍英認識不認識彭?葉說認識。周又問鄧小平認識不認識?鄧說,以前接觸少,不太了解。昝老說,當時葉劍英被下放湖南,鄧小平被下放江西,他們倆根本就沒有參加會。昝老還提到了另一篇文章講的事情,當年彭老在蘇聯(lián)留學時,陳賡拿著周總理的信找彭談話,希望他學原子核,彭說服從國家需要。昝老說,根本沒有這回事,周總理不可能只關心彭一個人。
前面提到的周總理不讓彭老改姓的那句話,我沒有問,昝老當時也沒有講,我也從來沒有問過彭老。倒是有另外一件事情,我問過彭老。社會上一直流傳著彭老的一個外號——“彭拍板”,說他對一些技術問題敢于拍板。有一年,彭老住在大亞灣,我去他的房間里與他聊天,講起一件事情。核潛艇陸上堆升功率時,有許多報警信號,啪啪啪的報警聲使人膽戰(zhàn)心驚。彭老看到這種情況,沉思了一會兒,果斷下令,將某幾個報警信號關掉。他這一說不要緊,可把周圍的一些人嚇壞了。最后還是執(zhí)行彭老的指令,關掉部分報警,結果核反應堆很順利地達到了滿功率。我問彭老:“您為什么要做出這樣的決策?”彭老淡然一笑說:“太安全,也就不安全了!”他的這句平平淡淡的話,真是太具有哲理了,以至于我永遠忘不掉,而且還經(jīng)常與我姑姑說過的另一句話相對照。我姑姑臨終前幾天,我姐姐到處找她的一個存折,怎么也找不到。我姐姐就俯身問她放在哪里了,我姑姑告訴她在哪里,結果在一個很不起眼的地方一找就找到了,我姐就問她:“你怎么敢把這么貴重的東西放在那么一個地方呢?”我姑姑說了一句哲言:“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保險的地方?!蔽夜霉檬且粋€不識字的農(nóng)村婦女,她的這種認識來源于生活常識;彭老是大科學家,他的決斷勇氣來源于他對于科學知識的掌握。這兩件事情、兩句話說明,理論知識與實踐經(jīng)驗,在任何情況下都是有用處的,關鍵在于要有科學的認識。我后來在管理工作中總結了一句話:“經(jīng)驗是我們所需要的,教條也是我們所需要的,我們反對的是狹隘的經(jīng)驗主義和僵化的教條主義?!边@句話就是受到彭老和我姑姑說的話的啟示。在這一點上,他們都是我的老師。
這天下午,我與彭浩一起去協(xié)和醫(yī)院,看到彭老的狀況比兩年前要好,不用插管子,也無特別的治療。我自我介紹是誰,他一下子就反應過來了。我給他讀了一詩一詞,他很高興,連豎大拇指。彭浩送我一本《彭士祿傳》,我請彭老簽字,他顫抖著手簽了名。我們聊了大概半個小時,彭老的雙眼一直盯著我看。我對他說,一定要保養(yǎng)好身體。他說,準備活到一百歲。我說一定可以的。醫(yī)院雇了兩個女看護,一個河南籍,一個山西籍,我感覺都是心地善良之人。我對她們說,彭老是我們國家真正的國寶。她們理解,知道彭老的價值。
我們告辭時,我對彭老說:“我還給您留著好酒呢。”他笑著說,煙酒茶都戒了,不能喝了。聽了這話,我的心里很難受。彭老現(xiàn)在這個樣子,已經(jīng)沒有了生活樂趣。這三次去醫(yī)院探望彭老的經(jīng)歷,成為了我的生活中很重要的片斷。后來又有幾次去北京,但彭浩恰好不在京,沒有家屬引領,我無法進入病房,因此再也沒有見到彭老。那瓶酒,我還一直留著,它現(xiàn)在成為我與彭老交往的信物了。
2017年9月9日,我從媒體上獲悉,彭老獲香港何梁何利基金成就獎。我問彭浩,他證實確有其事,彭老把獎金全捐獻了。我一方面真心為彭老感到自豪,另一方面也毫無懷疑他對獎金的處理方法一定會如此。彭浩在醫(yī)院報病危后給我的微信中講,彭老一直教育他們兄妹要“老實做人,踏實干事,平淡生活”。其實,彭老夫婦在世時,何嘗不是如此要求他們自己,何嘗不是這樣的人!彭老的話,雖然說給自己的兒女聽的,但不也是說給所有中國人聽的嗎?如今,彭老的身軀離我們而去了,但他的精神不滅,他的風范永存!
彭老之風,山長水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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